千秋誰與度二十四, 中宵立風露 2

    當夕陽由淺轉深,清風徐徐,葉家杭出得節度使府,腳下帶風,眉間含笑。

    一頓宴席,他帶出的禮單上有十二件岳帥遺物,包括書籍,刀,弓,劍和鞍轡,以及數件張俊收藏的玉器和夜明珠。

    岳帥遺物樂樂定會轉送到吹花小築,此事無關私情,只關乎道義,他本也會不遺餘力去辦理。

    其他的,他打算捐給雪紗盟的救孤扶弱事業,自從見過她們的簡樸和清貧,便不由得心生感佩。

    阿娘常常教誨,厚德方可載物。康寧福祿,若無相應的善行支撐,必然不可持續。無數權貴,皆因驕矜放縱而家毀身亡。

    那以三辰發誓的李存勖和為他所滅的蜀主王衍,便是前車之覆軌,後車之明鑑。

    張子正立在趙懿身旁送客,笑意勉強,只因葉家杭不僅索要岳飛遺物,還拐彎抹角地奚落他爹:「我大金雖敗於岳帥,卻崇拜他,真漢子,光明磊落,忠誠英武。」

    葉家杭卻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不快,笑語吟吟地與他和趙懿弟兄道別:「有空一起踏青去。」

    然而,皇子的好心情也不長久,才回館驛,便有侍衛飛馬來報:三公子及兩位近衛今早出城,輕裝快馬地往南去了。

    不管是回湖州還是到前線,他都當往北而行,這是去追樂樂了。葉家杭的臉當即由晴轉陰,一腳將那侍衛踢個跟頭:「何不想法將他們攔下?」

    侍衛從地上爬起,苦笑:「看他三人的身形,屬下怕只能纏住一個,只好遠遠地跟蹤半日,確定好方向即刻回程稟報。」

    室內薰香微醉,少年望向樹梢成雙的飛燕,落寞地,徘徊:阿娘說,若真愛她,她的歡喜,便是我的歡喜。

    可為何?當我看見,甚至想起他倆間的柔情蜜意,我的心,會如針刺一般地痛。

    何況,岳三不能給她一生安樂。憶起去歲初見,她俏麗活潑的模樣,對比如今煙蘭泣露,秀眉不展的輕愁淡恨,少年停下腳步,命令侍衛:「備馬,我要讓他立即回京。」

    卻說岳霖一行順著楊棟的信號,在幾日後追到一個山青水秀,古樸幽靜的小鎮。

    楊棟報告秦樂樂一行已在此住過兩晚。岳霖猜測約莫是她喜歡此地風景,故此要多做停留。

    他沒有與她相見的打算,不知為何,心裡明明念她惜她,發誓對她此生不負,但總覺得他們之間仍有一層隔閡,讓他不能如過去那般,毫無阻礙地親近她。

    他準備趁著夜色,不為人知地看她一眼,確認她安好無恙,便悄然離去。

    遠山青黛,綿延在半陰半晴的天空下,薄霧繚繞著一坡絢麗桃林,深紅淺粉,朵朵都開出了她的軟香,清甜與明媚。

    忘不了曾經畫樓聽琴,西窗共讀,憶不盡梅林迷夢,雪夜情深。然父兄和大嫂的音容,也在腦海,常常浮現。

    理性知曉自己與愛侶並無過錯,父兄不會怨怪,大嫂更會歡喜接納,可到底,他不能得到他們的親口說法。

    獨坐窗前,直到暮色降臨,他才施展輕功,向少女所在的客棧奔去。


    行及院牆,即被一柄長劍攔住:「抱歉,秦娘子交待,不見外人。」阿野勁裝結束,對他冷冷說道。

    「於公於私,於情於理,小可不願與葉公子的手下兵刃相向,侍衛長,請讓行。」岳霖日夜兼程趕來,自然不肯放棄。

    「我家公子與未婚妻子見面,關你何事?」楊傑亮一聲喝斥,舉槍便向阿野挑去,余成龍和楊棟,也悶聲不響地與諸侍衛戰在一起。

    岳霖趁機轉出圈子,行到秦樂樂所在院落的涼閣,站定,望向她房間的軒窗,暈黃的燈光透出,映著檐下花枝落在綠紗的淡影。

    室內並無人語,不時有她低低的咳嗽,這聲音讓他心中陣陣發緊:她的風寒仍不見好麼?

    他自然不知秦樂樂本就風寒未愈,收到玉綰,以為他經過這兩月的思考,終於決定與她分手,是以自傷自棄,再加上旅途疲勞,病情反而日漸加重。

    「秦娘子,該服藥了,你高熱才退,虞太醫說,萬不可讓寒入肺。」錦娘得盟主令來照顧秦樂樂,眼見她病體支離,便聯合太醫苦勸少女在此短暫休養。

    少女咳嗽兩聲,淡然道:「人各有命,生死在天,該好之時自然會好,你不必擔心。」

    低啞的嗓音,聽得岳霖無限自責:伯母過世,她與秦賊決裂,我都不曾陪伴她,讓她獨自承受這一切。

    忽然一陣衝動,想去擁她入懷,告訴她,他不想繼續這無路可走的迷茫,他要去前線懇求義父和兄長,助他跨越世俗的偏見,仇恨的鴻溝。

    可偏偏,身體象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原地,動彈不得:他的確,沒有絕對的把握。

    「今晚星光燦爛,來,披上外衣,開窗讓你瞧瞧。」錦娘盡心盡力地,想讓少女開懷。

    岳霖下意識地隱在廊柱,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停留,窗戶吱的一聲打開,燭光朦朧,照著那張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小臉。

    曾經芙蓉般的鮮妍清麗,變得消瘦而蒼白,曾經靈動澄澈的美目,也說不出的憂鬱。

    春風有信,花開有期,她卻因他憔悴至此。他苦澀地閉上雙眼:原來不敢見她,也有對自己的質疑:我真的,能予她安樂?

    不知過得多久,久得似乎庭前的杏花,都開謝了數次,久得連夜的冷露,浸濕了他的衣袖,他也渾然不覺。

    「秦娘子,你說要去漳州,那處僻遠貧苦,我們沿路得採購些食材藥品才是。」錦娘似乎想起什麼,建議。

    漳州,岳霖立即領悟少女的意圖:阿娘和兩個小哥兒被流放,不許探望,但她,無論手持格天府或安定王府的信物,都無人敢攔。

    她不知太后已然暗中派人,這是要為我看望並幫助阿娘他們,也許順便,調開那個對岳氏落井下石的惡毒知州。

    卿卿,我何能何德,值你情深似海。內斂持重的男子,一時只覺得眼眶微熱,痴怔當地。

    風淡露濃,星輝清淺,灑在庭院香雪盛開的杏花,以及花樹下,俊雅溫潤的男子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注

    1,有友人說岳霖對樂樂的怨恨消失得太快,有些古人的心胸是我們難以想像的。曹操曾寬恕殺自己愛子和愛將的張繡,李世民拜策划過謀殺他的魏徵為相,岳飛對殺害自己弟弟的楊再興有知遇之恩,等等。何況樂樂本無過錯,還與三哥哥同生共死,兩情相悅。



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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